事实上,当爱的载体从世间消失以后,你才有机会去证明你的爱不是依附,不是索取,也不是逃走。
在我过去的精神病史里,有一个大了我几十岁的病友,在我看来他是一个非常反认知的男人,因为他五十岁出头,却已有长达多年的抗抑郁经历。
对于这样一个依靠药物维持生活的男人来说,他的身体上找不出任何自虐的伤痕,甚至从未有过厌世行为。
坦白讲,就我的阅历而言这很反常。
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妻子已经死了快九年了。
精神病人之间的触及往往是直观且荒诞的,我记得没错的话,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不去死呢。
这很冒犯,但也很合理。
因为他和他妻子是相爱的,也是丁克族,他们没有孩子,而他的父母亦早早离世,这完全是一种毫无牵挂的状态。
当爱人离开以后,我想不出九年前的那天他为什么不跟着远走的理由。
但他跟我说,他绝对不能死。
其实很难想象一个山东男人能够在成都住了这么多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努力学会了四川话,在家里种着盆栽,每天擦拭着和妻子过去的合照。
倘若你不知晓他卧室里摆放着的那些药罐子,你只会认为这是一位有着积极生活态度的中年男人。
我曾经想过很多个关于诗歌里形容爱情的词汇来作为他活着的理由,但这些都太虚假了,因为他活的很痛苦。
他平静的生活方式下藏匿着暴雷般多年未曾停歇的怄恨,他明明深陷在抑郁中却又要拼命挤出求生欲来竭力挪动自己,现实对于他的取悦远不如脑子里泛着灰尘的婚姻记忆,但他又好像沙漠里唯一的树木,忍着剧痛在现实里扎下密密麻麻的根茎。
一个毫无牵挂的人却停留在真实的土壤上,一个患者在伪装着健康,一段爱失去了载体却依旧被维护。
他很坚强吗,他脆弱到仅仅只是想对我说出妻子的死因便已痛哭到说不出话。
我们一起从郫县坐车到过都江堰,在那里蹲在河边的台阶上抽着烟,风呼啦啦地吹动着我们的衣服和头发,而他妻子的发圈儿就套在他的手腕上。
他扭过头跟我说,自己妻子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他某天在卧室里翻身坐起来,才忽然意识到他的爱情已经没有了落脚点。
过去他的爱完全地寄托在妻子身上,而当妻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去爱她了。
该怎么去爱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呢。
是追溯着回忆去反复地打上鲜艳的烙印来铭记,还是在爱失去承载后奔赴死亡。
可他绝不能死,他像个拥有巨大求生欲的年轻人那样用手夹着燃尽的烟头,脸上流露出某种疲惫的倔强,然后跟我说。
在妻子死后,他从每天的生活里察觉到了他继承了妻子的一部分,那是在他们过去相处时潜移默化流转过来的事物。
他继承了妻子吃火锅的口味,继承了妻子喜欢养猫的习惯,还继承了妻子喜欢听的歌,与许多个下意识的小动作。
伴随着妻子的死去,在她躯壳里的内容已然全部从世间消散了,可她寄存在爱人身体里的那一部分自己还活着,还生动着,鲜活着。
所以他没办法死,他没办法接受这仅剩下的一部分妻子也随着自我生命的消逝而永远告别世界。
他的爱没有失去落脚点。
在那天的傍晚,他低着头踩灭地上的香烟,然后迎着大风走到河边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他就要跳下去了。
可他只是用力地往水面上抛掷着石头,大声地,哽咽地跟我讲,以前他喝醉了就抱着两个人的结婚照流眼泪,然后跟妻子说他其实有多么想死,其实这个世界有多么无聊,其实他活的有多么疲惫。
可他还是不敢死,因为他是妻子生命唯一的继承者。
在妻子死后,在爱永远不会有回应以后,他从来没有这么决绝这么自我地去爱上她,这种爱里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索取,也没有了软弱和退路。
但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的爱是真的。
我想如果他妻子的魂灵能够随轻盈的晚风飘荡在天空上,大概会红着眼睛擦拭着泪,然后让他别哭。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晓得你不会去寻死的,你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了,自由的死亡有时候比活着更难,其实我知道你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自己活的有勇气,能够安心的理由。
而我也不是在歌颂,更不是在指引。
我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只是作为一个可以给你这样理由的看客出现。
接下来的漫长的时间里,你有机会去证明你的爱是真实的,你无需强迫自己学会释怀,最终的别离还很遥远,还没有到来。
去践行一种没有依附,没有期许,没有承载的爱是存在的,就像看着那辆细雨中的绿皮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然后知道它不会有尽头,也不会有方向。
不要哭,也不要怀疑。
因为去成为另一个人生命的延续,或许也是爱的某种意义。